黃玉順:顧炎武“實學”方法論
來源:《中州學刊》作者: 2025-03-13 10:58
【提要】顧炎武的“實學”是一個不同于宋明理學“實學”的新概念,具有一般學術方法論乃至“哲學”“思想方法”的意義。其“實學”的宗旨并非“博學于文,行己有恥”,而是“修己治人”。其“實學”的綱領是“論學論政”兩個方面的綜合:一方面是“論學”,即“好古而多聞”,亦即“習六藝之文”“考百王之典”;另一方面則是“論政”,即“綜當代之務”。“論學”主要是文獻考據;“論政”主要是實際考察。實學的方法是這兩個方面的綜核,其中蘊含著一個深刻的思想:不是以文獻來規范實際,而是以實際來匡正文獻。不僅如此,這里還蘊含著一種更深層的思想方法:不僅以歷史事實來校正經典文獻中的“非事實”內容,而且以當代現實的“其實變”來超越經典內容的歷史內涵。這就需要從歷代經典中抽繹出作為普遍原理的“王道”而“明道救世”,在“古今之變”中追尋面向未來的具有啟蒙意義的儒家政治理想。
【關鍵詞】顧炎武;實學;方法論
中國哲學的“實學”一語,原是宋明理學的用語。一是程朱理學所說的“實學”。如程頤說:“治經,實學也。……如《中庸》一卷書,自至理便推之于事。如國家有九經,及歷代圣人之跡,莫非實學也。” 朱熹也說:“其書(《中庸》)始言一理,中散為萬事,末復合為一理,放之則彌六合,卷之則退藏于密,其味無窮,皆實學也。” 二是陸王心學所說的“實學”。如陸九淵說:“為學有講明,有踐履。……然必一意實學,不事空言,然后可以謂之講明。” 王守仁說:“薄書訟獄之間,無非實學;若離了事物為學,卻是著空”;“患難憂苦,莫非實學”;“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,雖錢谷兵甲,搬柴運水,何往而非實學?何事而非天理?”
但是,顧炎武所說的“實學”卻是一個新概念,并非宋明理學所謂“實學”,尤其并非陸王心學所謂“實學”;恰恰相反,此“實學”非彼“實學”,顧炎武的“實學”乃基于對陸王心學的批判和對程朱理學的修正(詳后)。唯其如此,學界公認顧炎武才是“實學”的開創者。
顧炎武的“實學”,具有方法論的性質。這里所說的“方法論”,并非訓詁學層面的具體方法,如“讀九經自考文始,考文自知音始”,而是關乎整個“治學”“為學”甚至“哲學”“思想方法”層面的普遍一般的學術方法論。檢索《日知錄》,共有四處明確提到“實學”這個概念。通過對這四處“實學”概念的分析,可以概括出顧炎武的實學方法論。
一、實學的宗旨及其綱領
人們往往將顧炎武“實學”的宗旨概括為“博學于文,行己有恥”,這其實是并不確切的。這里首先必須明確:顧炎武的“實學”概念,所指的是一種學術,它與“空虛之學”相對,即屬于“治學”“為學”的范疇。
(一)“博學于文”與“行己有恥”的內涵
顧炎武“博學于文,行己有恥”之說,出自其《與友人論學書》:
愚所謂圣人之道者如之何?曰“博學于文”,曰“行己有恥”。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,皆學之事也;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、往來、辭受、取與之間,皆有恥之事也。……士而不先言恥,則為無本之人;非好古而多聞,則為空虛之學。以無本之人,而講空虛之學,吾見其日從事于圣人而去之彌遠也。
1.關于“行己有恥”
顧炎武《日知錄》只有一處談到“行己有恥”:
《五代史·馮道傳論》曰:“‘禮義廉恥,國之四維。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’善乎!管生之能言也。……”然而四者之中,恥尤為要。故夫子之論士,曰:“行己有恥。”……所以然者,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,其原皆生于無恥也。
顯然,顧炎武“行己有恥”的內涵是“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、往來、辭受、取與之間,皆有恥之事也”,即是談的“為人”的問題,而非本文討論的“為學”問題。
2.關于“博學于文”
前引顧炎武之言,唯有“博學于文”涉及了“為學”的問題,即“非好古而多聞,則為空虛之學”;但也并不限于“為學”問題,即“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,皆學之事也”。《日知錄》只有一處談及“博學于文”:
“君子博學于文。”自身而至于家、國、天下,制之為度數,發之為音容,莫非文也。“品節斯,斯之謂禮。”孔子曰:“伯母、叔母疏衰,踴不絕地。姑姊妹之大功,踴絕于地,知此者,由文矣哉,由文矣哉!”《記》曰:“三年之喪,人道之至文者也。”又曰:“禮減而進,以進為文。樂盈而反,以反為文。”《傳》曰:“文明以止,人文也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。”故曰:“文王既沒,文不在茲乎!”而《謚法》“經緯天地曰文”,與弟子之學《詩》《書》六藝之文,有深淺之不同矣。
顯然,顧炎武所說的“博學于文”,盡管涉及、卻遠不止“為學”的問題,他明確說這是“不同”于“學《詩》《書》六藝之文”的問題,因為這里還廣泛涵蓋了“為人”方面的建構禮制、踐行“禮文”的問題,即“自身而至于家、國、天下,制之為度數,發之為音容,莫非文也”。由此可見,學者將顧炎武的“博學于文”僅僅歸結為“治學”的學術范疇,顯然不妥。
(二)“實學”的宗旨與綱領
其實,顧炎武“實學”的宗旨與綱領的典型表達,見于《日知錄》這段話:
昔之清談談老莊,今之清談談孔孟,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,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。不習六藝之文,不考百王之典,不綜當代之務,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,而曰“一貫”,曰“無言”。以明心見性之空言,代修己治人之實學。
這是《日知錄》第一處“實學”論述。
這里,顧炎武批評作為“空虛之學”的心學“清談”是“明心見性之空言”,而非“修己治人之實學”,并明確地正面提出:“實學”的宗旨是“修己治人”;“實學”的綱領是“論學論政”。
1.“實學”的宗旨
顧炎武提出的“實學”宗旨即“修己治人”,這是來自孔子的“修己安人”思想:“子路問君子。子曰:‘修己以敬。’曰:‘如斯而已乎?’曰:‘修己以安人。’曰:‘如斯而已乎?’曰:‘修己以安百姓。修己以安百姓,堯、舜其猶病諸!’” 周可真教授已指出:“這個‘實學’概念包括兩個方面:‘修己’與‘治人’。” 當然,在表達上,顧炎武的“治人”不如孔子的“安人”更能夠體現儒家“愛人”的精神。
2.“實學”的綱領
顧炎武提出的“實學”綱領即“論學論政”,包括兩個方面:一方面是“論學”,即前面所說的“好古而多聞”(“習六藝之文”“考百王之典”);另一方面則是“論政”,即前面所說的“綜當代之務”。
從學術方法論的角度看,這里值得分析的是作為“實學”綱領的“論學論政”。
這個“論學論政”的學術綱領,也可以概括為“明道救世”,顧炎武說:“君子為學,以明道也,以救世也。” 這里“明道”對應著“論學”即“好古而多聞”,即通過“論學”而“明道”;“救世”對應著“論政”即“綜當代之務”。兩者都是“為學”的問題。顧炎武說:
孔子之刪述六經,即伊尹、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,而今之注蟲魚、命草木者,皆不足以語此也。……愚不揣,有見于此,故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、當世之務者,一切不為。而既以明道救人,則于當今之所通患,而未嘗專指其人者,亦遂不敢以辟也。
這也表明顧炎武“實學”的宗旨“修己治人”也可以表達為這里的“明道救人”,其綱領“論學論政”即“關于六經之指、當世之務”兩個方面,前者對應著“論學”,后者對應著“論政”。這同時也表明顧炎武的“實學”不同于后來乾嘉學派側重考據、訓詁的所謂“實學”。
二、文獻考據:好古而多聞
所謂“論學”,即“好古而多聞”,亦即“習六藝之文”“考百王之典”,主要就是經典文獻的考據。“好古”出自孔子之語: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,竊比于我老彭”;“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、敏以求之者也”。“多聞”同樣出自孔子之語:“多聞闕疑,慎言其馀,則寡尤;多見闕殆,慎行其馀,則寡悔”;“多聞、擇其善者而從之,多見而識之,知之次也”;“友直,友諒,友多聞,益矣”。
(一)“下學上達”之“本”
前引顧炎武在談到“修己治人之實學”時,他指出:
朱子曰:“圣人教人,不過‘孝弟忠信’持守誦習之間。”“此是下學之本。今之學者以為鈍根,不足留意,其平居道說,無非子貢所謂‘不可得而聞’者。”又曰:“近日學者病在好高。《論語》未問‘學而時習’,便說‘一貫’,《孟子》未言‘梁惠王問利’,便說‘盡心’。《易》未看六十四卦,便讀《系辭》。”此皆“躐等之病”。……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,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。
這里,顧炎武對朱熹的說法給予了充分的肯定,實際上是肯定“實學”在整個儒學中的優先地位,即“實學”是“下學上達”之“本”。
這里的“下學上達”出自孔子的“下學而上達”,何晏注:“孔曰:‘下學人事,上知天命。’” 朱熹集注:“程子曰:‘……蓋凡下學人事,便是上達天理。’” 這就是說,“下學”是說的“下學人事”,“上達”是說的“上達天理”“上知天命”。
關于“下學人事”,顧炎武肯定朱熹的說法,將“持守誦習”視為“下學之本”。顯然,在朱熹、顧炎武看來,“持守孝弟忠信”的前提乃是“誦習”經典。所謂“誦習”,“誦”指研讀經典,“習”指習行經典。顯然,在朱熹看來,研讀經典才是真正的“下學之本”;在顧炎武這里,經典文獻考據才是“下學之本”。例如朱熹談到:
圣人須是從《詩》三百逐一篇理會了,然后理會“思無邪”,此所謂下學而上達也。今人止務上達,自要免得下學。如說道“灑掃應對進退”便有天道,都不去做那“灑掃應對進退”之事。到得灑掃,則不安于灑掃;進退,則不安于進退;應對,則不安于應對。那里面曲折去處,都鶻突無理會了。這個須是去做,到得熟了,自然貫通。到這里方是一貫。
這里的“從《詩》三百逐一篇理會”,即屬經典研讀、文獻考據。對經典的“理會”是“持守”“去做”的前提,即是所謂“下學之本”。
除《日知錄》以外,《亭林馀集》也有一處談到“實學”:
臣乃獨好五經及宋人性理書,而臣祖乃更誨之,以為士當求實學,凡天文、地理、兵農、水土,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。
這就是說,在其祖父“當求實學”的教誨下,除五經、宋學外,顧炎武很注重“熟究”諸如“天文、地理、兵農、水土”等關乎實務方面的“典章”文獻。
這是“務實”的態度。顧炎武甚至曾經談到:“務實”就是“著書”。他說:“承教以處今之時,但當著書,不必講學。此去名務實之論,良獲我心。” 當然,這里的“著書”只是與“講學”相對而言,其實顧炎武的“務實”遠不止于“著書”。
(二)務求“其實”
顧炎武的“務實”,首先是文獻考據,務求“詳實”。在顧炎武的心目中,文獻考據而“下學上達”的準則,就是務求“其實”。因此,顧炎武曾多次反復強調“其實”。茲舉數例:
一是在不同文獻記載的分歧中考求確實可據的記載。例如:
介子推事,見于《左傳》則曰:“晉侯求之,不獲,以綿上為之田。曰:‘以志吾過,且旌善人。’”《呂氏春秋》則曰:“負釜蓋簦,終身不見。”二書去當時未遠,為得其實,然之推亦未久而死,故以田祿其子爾。……“立枯”之說始自屈原,“燔死”之說始自《莊子》。《楚辭·九章·惜往日》:“介子忠而立枯兮,文公寤而追求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,報大德之優游。思久故之親身兮,因縞素而哭之。”《莊子》則曰:“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身股以食文公。文公后背之,子推怒而去,抱木而燔死。”于是瑰奇之行彰而廉靖之心沒矣。今當以《左氏》為據,割股燔山,理之所無,皆不可信。
這就是說,關于介子推的事跡記載,比較各家異說,唯有《左傳》的記載“得其實”、可以“為據”。
二是準確理解經典表述文字背后的實際含義。例如:
《孟子》乃曰:“夏后氏五十而貢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畝而徹。”……使夏必五十,殷必七十,周必百,則是一王之興,必將改畛塗、變溝洫、移道路以就之,為此煩擾而無益于民之事也,豈其然乎?蓋三代取民之異,在乎貢、助、徹,而不在乎五十、七十、百畝。其五十、七十、百畝,特丈尺之不同,而田未嘗易也。故曰“其實皆什一也”。……其名殊而實一矣。
這是所引證的,是孟子自己的解釋:“夏后氏五十而貢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畝而徹,其實皆什一也。” 顧炎武進而歸納出一種規律,即“名殊而實一”。又如:
左氏昭公十五年《傳》:“王一歲而有三年之喪二焉”,謂穆后與太子、王后。謂之三年者,據“達子之志”而言,其實期也。是天子亦有期喪。
這就是說,《左傳》此處所載“三年之喪”,其實是“期”(jī),即是一年之喪。
三是根據歷史事實糾正文獻記載的錯誤。例如:
《春秋》隱二年,“莒人入向”。杜氏解曰:“譙國龍亢縣東南有向城。”桓十六年,“城向”。無解。宣四年,“公及齊侯平莒及郯。莒人不肯,公伐莒,取向”。解曰:“向,莒邑,東海氶縣東有向城。遠,疑也。”襄二十年,“仲孫速會莒人,盟于向”,解曰:“莒邑。”按《春秋》,向之名四見于《經》,而杜氏注為二地,然其實一向也。先為國,后并于莒,而或屬莒,或屬魯,則以攝乎大國之間耳。
這就是說,不同文獻記載的歷史上的地名“向”,所指的并非不同的兩個地方,而只是同一個地方。又如:
“湯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。”孟子為此言以證王之不待大爾。其實文王之國不止百里,周自王季伐諸戎,疆土日大。文王自歧遷豐,其國已跨三四百里之地,伐崇伐密,自河以西,舉屬之周。
這是糾正《孟子》的一種說法“文王以百里”,顧炎武指出“其實文王之國不止百里”。當然,顧炎武為孟子辯解,而將此歸為上述第二種情況“經典表述文字背后的實際含義”,即孟子這里所說的“百里”只是“為此言以證王之不待大爾”,并非真是在說“百里”。
以上各例都是“務求其實”的實例,但遠非“實學”方法論的全部內涵。
三、實際考察:綜當代之務
所謂“論政”,即“綜當代之務”,就是實際考察。顧炎武并不是一個書齋學究,他的“實學”之所以要進行“好古而多聞”的“論學”,是要為現實政治服務的,即進行“綜當代之務”的“論政”。顧炎武說:“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說……其文在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易》《春秋》……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罰。” 黃汝成說:“先生因時立言,頗綜核名實。” 顧炎武在“天文、地理、兵農、水土”等方面的代表作,就是眾所周知的《天下郡國利病書》和《肇域志》。
因此,顧炎武在論“生員”時指出:“國家之所以設生員者何哉?……使之成德達材,明先王之道,通當世之務”;“國家之所以取生員,而考之以經義、論策、表判者,欲其明六經之旨,通當世之務也”。 這里,一方面是“明六經之旨”而“明先王之道”,即“論學”;另一方面則是“通當世之務”,即“綜當代之務”的“論政”。
這里“綜當代之務”的“綜”,是一個關鍵詞,意謂“文獻考據”和“實際考察”兩個方面的綜合考量。例如:
《傳》言平王東遷, 蓋周之臣子美其名爾。綜其實不然。凡言遷者,自彼而之此之辭,盤庚遷于殷是也。幽王之亡宗廟社稷,以及典章文物,蕩然皆盡,鎬京之地已為戎狄之居;平王乃自申東保于洛,天子之國與諸侯無異,而又有攜王與之頡頏,并為人主者二十年,其得存周之祀幸矣,而望其中興哉!
這里所說的“綜其實”,就是文獻記載與實際情況的綜合考量,以求“名副其實”,即一切從實際出發。
顧炎武所說的“實”即實際情況,分為兩類:一類“實”指歷史事實,以此校正文獻記載的“非事實”,上文已討論過;另一類“實”則指當代實際,即“當代之務”或“當世之務”,以此回應時代的“其實變”。
(一)對文獻“非事實”的校正
在顧炎武這里,“綜當代之務”的前提,是校正文獻內容的“非事實”,即糾正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文獻記載。在顧炎武看來,文獻考據的依據就是“事實”。關于“事實”,顧炎武舉例說:
今《孟子》乃謂“九男二女,百官牛羊,倉廩備,以事舜于畎畝之中。猶不順于父母,而如窮人無所歸”。此非事實,但其推見人之心若此,使天下之為人子者處心積慮必出乎此,而后為大孝耳。后儒以為實,然則“二嫂使治朕棲”之說亦可信矣。
這是指出《孟子》的記載“非事實”。這里“九男二女……”,《孟子》原文“帝使其子九男二女,百官牛羊倉廩備,以事舜于畎畝之中。天下之士多就之者,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。為不順于父母,如窮人無所歸”,是記載的帝堯、帝舜之間的故事。“二嫂使治朕棲”,是記載的象(舜的異母弟)打算害死舜之后的謀劃:讓兩位嫂嫂來為自己侍寢。顧炎武認為,這些記載都不符合“事實”。
這里表現了顧炎武對經典文獻的懷疑精神,實在難能可貴。不過,顧炎武對《孟子》的質疑,其實也正是孟子本人的態度,即孟子的經典詮釋學思想的基本原則之一。 如孟子說:“盡信《書》,則不如無《書》。吾于《武成》,取二三策而已矣。” 這里蘊含著一種深刻的思想:“離經”未必就是“叛道”,一切以“事實”為依據。
所謂“非事實”,又叫“非實際”。顧炎武的文獻考據,乃以“實際”為根據。例如《易經·中孚卦》“翰音登于天”,顧炎武就是根據“實際”做出判斷:
羽翰之音雖登于天,而非實際。其如莊周《齊物》之言,騶衍怪迂之辯,其高過于大學而無實者乎?以視車服傳于弟子,弦歌遍于魯中,若鶴鳴而子和者,孰誕孰信,夫人而識之矣。
這里“翰音”原指飛鳥的鳴聲;之所以說“非實際”,是因為“登于天”乃是一種文學修辭的夸張手法,而非寫實。
因此,顧炎武要求文獻考據之“詳實”。所謂“詳實”,顧炎武說:
成王作《周官》之書,謂“唐、虞稽古,建官惟百”,而“夏、商官倍”者,時代不遠,其多寡何若此之懸絕哉?且天下之事,一職之微,至于委吏乘田亦不可闕,而謂二帝之世遂能以百官該內外之務,吾不敢信也。考之傳注,亦第以為因時制宜,而莫詳其實。吾以為唐虞之官不止于百……
顧炎武說歷代傳注“莫詳其實”,所謂“詳實”之“實”,就是詳盡的“實際”“事實”。經典文獻的記載,如果“非事實”,那么,“吾不敢信也”。
總之,顧炎武的文獻考據,要求“必得實乃止”。例如他談到晚明郭造卿創作《燕史》,一方面廣泛搜集文獻,另一方面進行實地考察,兩方面加以綜核:
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將軍幕府,網羅天下書志略備,又身自行歷薊北諸邊營壘,又遣卒至塞外窮濡源,視舊大寧遺址,還報與書不合,則再遣覆按,必得實乃止,作《燕史》數百卷。
這種“必得實乃止”的精神,正是顧炎武“實學”的根本精神,也是其“實學”方法論的根本要求。
(二)對當代“其實變”的順應
上述“非事實”的“事實”主要指歷史事實,顧炎武要求文獻考據做到務求“其實”、“得其實乃止”。但是,人類在進步,歷史在發展,“其實”在“變”。因此,顧炎武對文獻考據與實際考察的綜合考校,絕不是“原教旨”的復古態度,而是面向未來的“變法”主張。顧炎武明確提出:
法不變,不可以救今已。居不得不變之勢,而猶諱其變之實,而姑守其不變之名,必至于大弊。……其名然,其實變矣。……請于不變之中,而寓變之之制,因已變之勢,而復創造之規。
這應該是近代“變法”之論的先聲。這里提出的“其名然,其實變”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現象,也是今日儒學在“古今之變”時代背景下實現“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”的原則,即筆者所提出的“現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”。
顧炎武指出,這種世勢之變乃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趨勢:“世變風移之日,圣人之時也,非人力之所能為矣。” 因此,應當順應這種“世變”:“天地則已易矣,四時則已變矣,其在天地之中者莫不更始焉”;否則,“茍由其道,無變其俗,必將使一國之人皆化為巧言令色孔壬而后已”。他評論道:“(憲宗)制曰:‘……酌于前事,宜有變通。’此雖一時之言,亦經邦制郡之長策也。”
為此,顧炎武引證《周易》的“變易”原理:“天地之化,過中則變,日中則昃,月盈則食,故《易》之所貴者中。……天下之事當過中而將變之時,然后革,而人信之矣”;“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久,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”;“天下之變無窮,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者亦無窮”。顧炎武據此普遍原理而指出:“天下無不可變之風俗。”
顧炎武特別指出:這種世勢之變是“古今之變”。例如在談到貨幣時,顧炎武提及“古今之變”,他指出:“洪武初欲行鈔法,至禁民間行使金銀,以奸惡論,而卒不能行。及乎后代,銀日盛而鈔日微,勢不兩行,灼然易見。乃崇禎之末,倪公元璐掌戶部,必欲行之,其亦未察乎古今之變矣。” 在談到自己的一個研究計劃時,他也提及“古今之變”:“如得殫數年之精力,以三禮為經,而取古今之變附于其下,為之論斷,以待后王,以惠來學,豈非今日之大幸乎?” 顧炎武的“古今之變”,超越了古代“改朝換代”的觀念,無疑是一個敏銳深刻的洞見。
四、思想方法:經典“大義”的“王道”原理
顧炎武上述“通變宜民之論”,同樣是從“好古而多聞”的“論學”和“綜當代之務”的“論政”這兩個方面著眼的。他解釋《易傳》的“數往者順,知來者逆”,指出:
“數往者順”,造化人事之跡有常而可驗,順以考之于前也。“知來者逆”,變化云為之動日新而無窮,逆以推之于后也。
這里的“考之于前”就是歷史文獻的考據,“推之于后”就是面向現實、指向未來的考量。歷史上那些“日新而無窮”的“造化人事之跡”的諸多“變化”形態,這是“多”;背后有一套一以貫之的“有常而可驗”的原理,這是“一”。這就是筆者所強調的:嚴格區分儒學的復數的歷史形態和單數的普遍原理。
從方法論的角度看,這里實際上蘊含著這樣一種思想方法:“順以考之于前”是從復數的歷史形態中抽繹出單數的普遍原理,即“復創造之規”;而“逆以推之于后”則是將這種單數的普遍原理運用于當代的現實和未來的建構,即“寓變之之制”。這類似于馮友蘭先生的“抽象繼承法”。
這種原理,即顧炎武所說的“六經之旨”,又稱為“王道”或“先王之道”,這是經典文獻中所蘊涵的“大義”。
(一)經典的“大義”蘊涵
前引顧炎武和朱熹所說的“下學上達”,“下學”就是文獻考據,“上達”是其目標“上知天命”“上達天理”。這是因為“天命”“天理”乃是蘊含在經典中的“大義”。因此,文獻考據的根本目標并非“文字訓詁”,而是經典背后的“微言大義”。關于經典的“大義”,顧炎武說:
永樂六年六月,翰林院庶吉士沈升上言:“近年各布政司、按察司不體朝廷求賢之盛心,茍圖虛譽,有稍能行文、大義未通者,皆領鄉薦,冒名貢士。及至會試下第,其中文字稍優者,得除教官,其下者亦得升之國監。以致天下士子競懷僥倖,不務實學。”
這是《日知錄》第二處“實學”論述,雖不是顧炎武本人之言,卻是他所認可的。顯然,這里所說的“不務實學”意指“大義未通”,亦即經典考據未精,未能“上知天命”“上達天理”。
(二)實學的“王道”原理
那么,究竟何謂“大義”或“天理”?這種“大義”或“天理”其實就是上文所說的“普遍原理”,顧炎武稱之為“先王之道”或“王道”。在顧炎武看來,能夠掌握、進而實現這種“王道”,才是“真材實學”。為此,顧炎武強調“真材實學”:
天順三年十二月庚申,建安縣老人賀煬言:“朝廷建學立師,將以陶镕士類。奈何郡邑學校師儒之官,真材實學者百無二三,虛靡廩祿,猥瑣貪饕,需求百計,而受業解惑莫措一辭。師范如此,雖有英才美質,何由而成?……
這是《日知錄》第三處“實學”論述,雖然也不是顧炎武本人之言,但同樣是他所認可的。
這里的“受業解惑”(“受”與“授”同)出自韓愈《師說》:“師者,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。” 所傳之“道”,就是“先王之道”。那么,何為“先王之道”?看起來顧炎武所推崇的似乎是宋理宗趙昀所褒揚的宋代理學:
周、程、張、朱五子之從祀,定于理宗淳祐元年。顏、曾、思、孟四子之配享,定于度宗咸淳三年。自此之后,國無異論,士無異習。歷胡元至于我朝,中國之統亡,而先王之道存,理宗之功大矣。
顧炎武所肯定的“理學”內涵,即他所說的“先王之道”,也就是他所說的“王道”:“惟絕學首明于伊洛(二程),而微言大闡于考亭(朱熹),不徒羽翼圣功,亦乃發揮王道,啟百世之先覺,集諸儒之大成。” 這確實是充分肯定了程朱理學。顧炎武《日知錄》撰有長篇專條“朱子晚年定論”,為程朱理學辯護,猛烈抨擊陸王心學、尤其是明代王學。他說:
《晚年定論》之刻,真為陽明舞文之書矣。……文成(陽明)以絕世之資,倡其新說,鼓動海內。……嘉靖以后,從王氏而詆朱子者,始接踵于人間。……故王門高弟為泰州、龍溪二人。泰州之學一傳而為顏山農,再傳而為羅近溪、趙大洲。龍溪之學一傳而為何心隱,再傳而為李卓吾、陶石蕢。昔范武子論王弼、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紂,以為一世之患輕,歷代之害重,自喪之惡小,迷眾之罪大。
但實際上,顧炎武不僅對心學的態度是極力批判,而且對理學的態度也是頗為復雜的,既有肯定的一面,也有批評的一面。例如,他批評道:“(朱熹)《中庸章句》引程子之言曰:‘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。’亦是借用釋氏之言,不無可酌。” 由此可見,顧炎武所講的“實學”,不僅不同于陸王心學的“實學”,也不同于程朱理學的“實學”。
這里的關鍵緣由在于,顧炎武所理解的作為“實學”的“理學”,乃是他心目中的“經學”。他說:
古之所謂理學,經學也,非數十年不能通也。故曰:“君子之于《春秋》,沒身而已矣。”今之所謂理學,禪學也,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,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。
且經學自有源流,自漢而六朝而唐而宋,必一一考究,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,然后可以知其異同離合之指。
制義(八股)初行,一時人士盡棄宋、元以來所傳之實學,上下相蒙,以饕祿利,而莫之問也。嗚呼!經學之廢,實自此始。
這是《日知錄》第四處“實學”論述。這就是說,顧炎武所理解的“理學”并不限于程朱理學,而至少是自漢唐經學至宋代理學的一種傳統。在顧炎武看來,“王道”就蘊含于這種“經學”之中,所以才需要“習六藝之文”“明六經之旨”以“明先王之道”。
不僅如此,顧炎武對“王道”或“先王之道”也有其獨特的理解。例如:
王道之大,始于閨門。妻子合、兄弟和而父母順,道之邇也、卑也。郊焉而天神假,廟焉而人鬼饗,道之遠也、高也。先王事父孝,故事天明;事母孝,故事地察。修之為經,布之為政,本于天,殽于地,列于鬼神,達于喪祭、射御、冠昏、朝聘,而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。若舜,若文、武、周公,所謂庸德之行而人倫之至者也。故曰:“君子之道,造端乎夫婦。及其至也,察乎天地。”
這就不僅超越了宋明理學,而且超越了漢唐經學:這里的“郊焉而天神假(徦),廟焉而人鬼饗”“事天明”“本于天”“列于鬼神”等,并不是帝制時代的觀念,而是“周孔之道”的“超越”(transcendent)觀念。 顯然,顧炎武所要追尋的普遍原理,就是這樣的“王道”即“周孔之道”。
那么,面對“古今之變”,這種“王道”的意義何在?顧炎武引證董仲舒的弟子吾丘壽王(字子贛,西漢辭賦家)的說法:
秦兼天下,廢王道,立私議,滅《詩》《書》而首法令,去仁恩而任刑戮,墮名城,殺豪杰,銷甲兵,折鋒刃,其后民以耨鋤箠梃相撻擊,犯法滋眾,盜賊不勝,至于赭衣塞路,群盜滿,卒以亂亡。
顯然,這樣的“王道”是對“秦制”那樣的“霸道”的否定;也就是說,顧炎武的“王道”或“先王之道”具有批判皇權專制的意味,而這一點正是“古今之變”的關鍵。
綜上所述,顧炎武的“實學”是一個不同于宋明理學“實學”的新概念,具有一般學術方法論乃至“哲學”“思想方法”的意義。其“實學”的宗旨并非“博學于文,行己有恥”,而是“修己治人”。其“實學”的綱領是“論學論政”兩個方面的綜合:一方面是“論學”,即“好古而多聞”,亦即“習六藝之文”“考百王之典”;另一方面則是“論政”,即“綜當代之務”。“論學”主要是文獻考據;“論政”主要是實際考察。實學的方法是這兩個方面的綜合,其中蘊含著一個深刻的思想:不是以文獻來規范實際,而是以實際來匡正文獻。不僅如此,這里還蘊含著一種更深層的思想方法:不僅以歷史事實來校正經典文獻中的“非事實”內容,而且以當代現實的“其實變”來超越經典內容的歷史內涵。這就需要從歷代經典中抽繹出作為普遍原理的“王道”而“明道救世”,在“古今之變”中追尋面向未來的具有啟蒙意義的儒家政治理想。
編輯:張曉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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