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開亮:中國文化中的平淡之美
來源:光明日報作者: 2025-04-07 10:05
《二十四詩品·沖淡》云:“素處以默,妙機其微。飲之太和,獨鶴與飛。”這一對詩之平淡風格的意象式批評,全面揭示了古典沖淡或平淡之美的文化意蘊。其中,“素處以默”指向一種虛靜淡漠的審美情態,“妙機”指向一種天工妙悟的審美方式,“微”指向一種真性呈現的審美物象,“飲之太和,獨鶴與飛”指向一種超然合道的審美境界。詩人以虛淡之情直面真味之物,經由天工之巧而成神妙之作。淡之情、淡之物、淡之技、淡之境的融匯,既形成了一種平淡天真的藝術風貌,也打開了一個細微幽隱的生命世界。
應而不藏的淡之情
作為一種主流的審美情感論,“感于物而動”中的情感表現說一直被視為文藝創作的力量源泉。然而,在中國傳統文化中,尚存在一種對情感表現加以抑制的淡情理論。淡情理論要求人在面對外物時,盡可能地抑制感物時的情感沖動而讓自身處于超然、順應于物的狀態。
淡情理論的奠定者為老子、莊子。《老子》二十章有言,“眾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春登臺。我獨泊兮其未兆,如嬰兒之未孩”。面對盛大的禮儀與春日的美景,眾人往往情不自禁,興高采烈,而體道之人則淡泊寧靜,不知嬉笑,不為所動。《莊子·知北游》云:“山林與,皋壤與,使我欣欣然而樂與!樂未畢也,哀又繼之。哀樂之來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!世人直為物逆旅耳!”莊子認為,山林水岸之美固然能使人產生情感愉悅,但這依然是一種“情隨事遷,哀樂斯變”的短暫快樂。世人往往因看到美景而快樂,又因失去美景而悲哀,故其悲樂實是為物所停。因此,《莊子·應帝王》提出了一種新的應物方式:“至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。”如果說眾人、世人的應物是一種“情以物遷”、注重情感強度的表現論的話,體道之人的應物則屬于一種“不與物交”、沒有情感傾向性的情感論。這種應而不藏的情感被老子、莊子稱為“恬淡”。《老子》三十一章記載,“兵者,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。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為上”,《莊子·刻意》也提及“不與物交,惔之至也”,這里的恬淡或惔(通“淡”)是被作為一種應物之情提出來的,它要求人在面對世間萬物時放棄自己的偏私與刻意、熱情與癡迷,而以淡然無意的態度處之。
應而不藏的淡情理論,開創了一種獨特的審美情感論。這種審美情感論強調的不是審美與藝術創作中情感之興發與表現,而是以虛靜淡然的生命態度去面對世間萬物的紛紜變化,從而追求一種與物無際的審美體驗。邵雍有言:“以物觀物,性也。以我觀物,情也。”這一消釋情志、順化于物的審美之情使生命的自然之性和盤托出,而與萬物共存共在,并生為一。陶淵明詩云:“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。”當人們以不喜不懼的淡之情觀物時,就開啟了一個“其身與竹化,無窮出清新”的審美世界。
真性自現的淡之物
以淡之情直觀萬物,不是對物的冷漠與貪婪,反而是對物的本真狀態的發現與持存。《老子》十六章云:“致虛極,守靜篤。萬物并作,吾以觀復。夫物蕓蕓,各復歸其根。”《莊子·應帝王》有言,“汝游心于淡,合氣于漠,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”。虛靜淡漠之情,剔除了主觀情志對物的投射與偏好,使物的本來面目自在呈現。這種自相映發之物為天地之道神功獨運的感性顯現。《老子》三十五章云,“道之出口,淡乎其無味”。《莊子·刻意》有言:“澹然無極,而眾美從之。此天地之道,圣人之德也。”天地之道的運行乃不施人為的無言玄化,以一種淡而無味、淡然無極的狀態存在。道的淡然性,使得顯現道的物也本然地呈現為一種淡之物。故《莊子·天道》云:“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,萬物之本也。”“萬物之本”的說法,意味著萬物自身在本性上就是平淡的,而平淡之美的物象呈現就是要去發現與捕捉物的自然本性、真性。
阮籍有言,“不煩則陰陽自通,無味則百物自樂”。平淡之美所呈現的物象并不是寡淡、枯槁的,而是物性的自在騰躍,如在目前。“意足不求顏色似,前身相馬九方皋。”作為審美物象的自然本真之態,由于刪落了一些聲色皮毛,對人的感受性來說,是一種淡之味;但對物來說,則體現了其內在本質的無限豐富性。平淡之美尊重的是物性自身,它并不拒絕物象內在生命力的自然呈現,它拒絕的是人對其的刻意顯露與情感聚焦。米芾說董源繪畫天真爛漫,雖平淡卻多奇;惲壽平也贊倪瓚之畫“天真淡簡,一木一石,自有千巖萬壑之趣”。黃庭堅詩云:“流水鳴無意,白云出無心。水得平淡處,渺渺不厭深。”這表明,平淡之美在貌似平淡之感的背后,展現的是天地萬物意趣盎然的自然之性。蘇軾的“外枯而中膏,似澹而實美”“發纖秾于簡古,寄至味于澹泊”“質而實綺,癯而實腴”等名句,都揭示了平淡之美中所蘊含的境與意會的鮮活理趣。
自然天成的淡之技
要成就淡美之作,離不開技藝的介入。然而,平淡之美又是拒絕刻意雕削的。這就意味著,平淡之作實難造就,需要出神入化之技藝。梅堯臣的“作詩無古今,唯造平淡難”、蘇軾的“精能之至,反造疏淡”、朱熹的“譬如作文一般,那個新巧者易作,要平淡便難。然須還他新巧,然后造于平淡”等說法,都表明了造就平淡之作的困難以及對技巧的至高要求。
平淡之作之難成就,在于其無意于作而又能自然而作。這種精妙之能已臻于至境,已內化為一種生命的本性活動。陸機曾指出,作文之難就在于“意不稱物,文不逮意”。物與意的錯位乃因主客的二分,而意與文的錯位則因心手的二分。技藝的意義就在于將物、意、文(藝術語言)相貫通,實現藝術由構想到作品的傳達。莊子用寓言列舉了庖丁解牛、輪扁斫輪、痀僂者承蜩、津人操舟、呂梁丈夫蹈水、梓慶削木為鐻、工倕旋而蓋規矩等體道者進行的高超技藝活動。這些技藝擺脫了外在的功利機巧,皆為順應生命本性而發的鬼斧神工之舉。它彌合了身心、主客的矛盾裂隙,實現了心—手(身)—物之間的自由流轉。輪扁的“得之于手而應于心”、工倕的“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”均表明,這種進道之技乃是不困于物、不滯于手、不凝于心、不知然而然的平淡之技。這種身心合一、物我同體的技藝不是與生俱來的,它是經由千錘百煉后成就的技藝飛躍。庖丁解牛寓言中的“技道”進階、痀僂者承蜩故事中的技藝苦修都是心、手(身)、物三者會通為一的磨合、領悟與操守過程。
“既雕既琢,復歸于樸。”人書俱老、大巧若拙的技藝,將人為的技巧性內化成生命的本能,達至自然天成的化境。黃庭堅認為,“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,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。平淡而山高水深,似欲不可企及,文章成就,更無斧鑿痕,乃為佳作耳”。蘇軾言:“大凡為文,當使氣象崢嶸,五色絢爛。漸老漸熟,乃造平淡。”平淡之美的淡之技,是一種無法而法、無技而技的至法與至技。
自由超越的淡之境
淡之情、淡之物、淡之技相交融的審美活動生成了一種平淡的審美經驗。這種平淡的審美經驗蘊藉雋永,意味深長。梅堯臣大贊林逋的詩,認為“其順物玩情為之詩,則平淡邃美,讀之令人忘百事也”。無執之情順物而取真,無痕之技隨物而賦形。平淡的審美經驗通達于一種深邃的審美境界。于此境界中,身與心、人與物、技與道得以會通。
《莊子·天下》對老子贊美道,“澹然獨與神明居”。《莊子·刻意》云:“虛無恬惔,乃合天德。”淡然之境,就是老子、莊子向往的人與天道相合的生命境界。《莊子·刻意》還強調,“夫恬惔寂漠,虛無無為,此天地之平,而道德之質也。故曰,圣人休休焉則平易矣,平易則恬惔矣。平易恬惔,則憂患不能入,邪氣不能襲,故其德全而神不虧”。在莊子看來,恬惔之道既是天地的本原也是人之道德或體道境界的極致。人如果能止息于此恬淡寂漠無為之境,則能有所寄托,實現生命德性的整全與精神的圓滿自足。可見,淡之境界最終的價值指向是一種自由超越的人生哲學。“人間有味是清歡。”在老莊精神的浸潤下,平淡之美通向了一種清和微妙的人生況味。“與誰同坐?明月清風我。”這是一種無所黏滯、各得其所、萬物和諧而又純樸清淡的大美境界。
平淡的審美之境,維系了生命精神的超越性與世間萬物之間的微妙關聯。一方面,它使得生命精神的超越沒有隔絕人寰,而是“閱音修篁,美曰載歸”的詩性棲居;另一方面,它又使得人間的審美與藝術活動不拘泥于現實與俗情,而走向了“脫有形似,握手已違”的精神悠遠。這種精神的超越悠遠不是對世界的麻木不仁,而是一種生命的高貴與精神的自覺,是人對理想生活狀態的憧憬。
應而不藏的淡之情、真性自現的淡之物、自然天成的淡之技、自由超越的淡之境自成一體,是一種極富特色的中國美學理論模式。平淡之美中所具有的不礙于物的主體精神、尊重物性的自然精神、渾然天成的技藝精神、天人合一的超越精神鑄就了中華美學精神的深厚品質,值得進一步弘揚。
(作者:余開亮,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、茶道哲學研究所教授)
編輯:董麗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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