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玉順:荀學的三種歷時范式及其共時模型
來源:《國際儒學論叢》作者:黃玉順 2025-04-24 09:09
我談一些感想。我早就知道荀學專家左藤將之教授的大名,但是一直沒有結識的機緣,今天是第一次見,非常高興!今天這里在座的還有路德斌教授,他也是荀學專家。除了這兩位荀學專家之外,在座的其他人,包括我自己,也多多少少研究過荀子。當然,我們的研究角度和方法可能有所不同。我在2015年出版過一本書,是研究正義論——制度倫理學的,那是教育部的一個課題,書名叫作“中國正義論的形成”,副標題是“周孔孟荀的制度倫理學傳統”。 其中,荀子所占篇幅的最大,為什么呢?因為:就中國正義論的形成來說,荀子是集大成者,也就是說,到他這里,中國正義論就基本定型了。所以,我對荀子思想高度重視。研究中國思想和儒家思想,不談荀子是不行的,因為他是一個樞紐性的、承前啟后的人物。
今天聽了佐藤教授的報告,我談幾點想法。
一、荀學的詮釋方法問題
左藤教授的報告,主要觀點是:過去人們所說的荀子和韓非子之間的關系,其實是不存在的。報告主要是從兩個方面來論述和論證的:一方面,荀、韓之間并沒有具體的師生關系;另一方面,從思想上來講,荀、韓之間也沒有繼承關系。
后面這個方面,報告主要是從人性論的角度來考察的,提出了一些獨到的見解。當然,先秦諸子的人性論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。例如,報告說,諸子所持的“趨利避害”的人性論,并不只是荀、韓兩人才持有的,因此,不能從他們兩人都持有這種人性論來證明他們之間具有師承關系。但事實恐怕不完全是這樣,其實,先秦諸子并不是都認為人性就是“趨利避害”。例如孟子就講,“趨利避害”這樣的本性,“君子不謂性也”;這就是說,孟子認為,“趨利避害”這樣的“形色天性”,不能稱為“人性”,因為這其實是動物性。這就是儒家講的“人禽之辨”。當然,左藤教授也有自己的理由和證據,而且也是有啟發性的。
但我更關心的是方法論的問題。從方法上來說,左藤教授主要運用的是考據的方法,包括文獻的考證、文字的訓詁。例如,報告談到《史記》記載的韓非“與李斯俱事荀卿”,認為這個“事”字不能講成“侍”,即不能講成學生對老師的侍奉。這是一個獨特的角度和解釋方式。不過,我可能不會同意這個解釋,其他學者可能也不會同意這個解釋。當然,左藤教授有他的根據,有他的材料方面的證據。
報告的總的方法,是一種“史學”之下的“思想史”的方法。但是,我和左藤教授的研究方法有些不同,關注點也有些不同,我可能會更哲學化一些。我不了解臺灣那邊的學科建制是怎樣的,但是就中國大陸來講,左藤教授這種研究方法,應該不是哲學這一塊的,而是屬于史學那一塊的。我不知道左藤教授是否了解這個學科體制。“中國哲學史”研究領域,包括臺大的哲學系,也有一些學者這么做,他們的研究方法也不是太哲學,更多的是思想史的方法。在學科體系上,這兩者是有嚴格的區分的。當然,我不是說那種方法不對。我自己雖然是做哲學的,但我也不太區分這兩種方法。我自己對荀學的研究、對儒學的研究,是希望能夠將這兩者結合起來。我在一些文章里提出了對于“中國哲學史”的做法的不滿意,就在于他們完全忽略了思想史的方法。大陸許多做哲學的人,文字訓詁的能力是比較差的。不懂“小學”——文字音韻訓詁,這個是一個很大的缺陷。更大的問題在于:他們的“哲學史”研究,思想與時代的關系比較脫離。
佐藤教授剛才的報告,史學界的這種訓詁考證是相當雄厚的,言之成理,持之有故。報告的觀點,在左藤教授的這個系統中是成立的;但是,超出這個系統,那就不一定了。左藤教授是自圓其說的,這沒有問題。但是,我有些不滿意的地方,主要在于:在思想史的研究方式中,“思想與時代的關系”這么一種問題意識沒有體現出來。它是脫離時代、脫離社會、脫離生活的一種純粹文本的研究。這是目前中國哲學史界的一個共通的問題。
我個人的研究方法,是努力將兩者結合起來。要注意到:這些思想家是有時代意識的,是有他們所屬的那個時代的問題意識的,而不是在書齋里面拍腦袋。所以,我打算從我這個角度,談談我對荀學的看法,也是跟左藤教授交流。
二、荀學的三種歷時詮釋范式
這些年,荀學突然熱起來了。佐藤教授的文章和著作在大陸的傳播,也跟這個背景分不開。如果是十年前或者更早,大陸很多人可能不太會注意左藤教授的研究成果。但是近十年來,情況大為改觀,荀學很熱。但是,荀學為什么會熱?這就是我剛才講的“問題意識”。
左藤教授的報告,講的是荀子和韓非個人之間的關系,包括他們本人的思想之間的關系;而我現在想講的,不是荀子其人或者韓非其人,而是“荀學”;換句話說,是歷代后人對荀子思想的詮釋。
我們回顧思想史,就會發現:荀學的研究,有幾次“熱”。荀學的第一次“熱”是從戰國末期到漢代,荀子地位很高。那是為什么?值得思考。接下來,在玄學的時代、佛學的時代,不光是荀子,整個儒學都在相當程度上被邊緣化了;再接下來是“唐宋變革”以后,宋明新儒家興起,荀子一下子就被打入了另冊。那又是為什么?荀學的第二次“熱”,在今天的學術話語中是“近代”,可以一直追溯到乾嘉學派,但主要是在近代革命家那里,荀學又熱起來了。荀學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熱起來?這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。當然,接下來,荀學又沉寂下來。然后是荀學的第三次“熱”,也就是最近的這一次荀學熱。
我今天講的話題,可以用一對概念,這是索緒爾(Ferdinand de Saussure)的概念,即“歷時性”(diachrony)和“共時性”(synchronicity)概念,來講荀學的“歷時范式”(diachronic paradigms)及其背后的“共時模型”(synchronic pattern)。荀學在歷史上的三次熱,其實是荀學的三種不同的詮釋范式,它們都同歷史時代密切相關。荀學的第一種詮釋范式,是古代專制主義范式;第二種詮釋范式,是近代啟蒙主義范式;最近的這一次荀學熱比較復雜,但其中存在著現代的威權主義范式。
?。ㄒ唬┸鲗W的第一個詮釋范式:專制主義范式
佐藤教授這個報告,力圖撇清荀、韓之間的師承關系。這當然是有根據的,我承認報告的觀點,包括其支撐性的證據。但是,我們還應該意識到:從荀子思想產生,到后來的韓非子,一直到到漢代,這里有一個很大的歷史背景,那就是“周秦之變”。所謂“周秦之變”,就是中國社會從王權封建時代轉向皇權專制時代。佐藤教授剛才也提到了,那就是“政治大一統”。
在這個歷史背景下,我們來理解儒學的范式的歷時轉換,從孔子開始,到思孟學派,到孟子,一直到荀子,乃至一直到漢儒、董仲舒,你會發現,它有一個基本的走向,就是從孔子的“周制”思想路線逐漸轉向法家的“秦制”思想路線。戰國后期以來,稷下學派就在醞釀這個路線。佐藤教授剛才談到的漢代的“黃老之學”、“刑名法術之學”,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,本質上也就是這個東西,就是伴隨著社會走向皇權“大一統”,儒家在思想上逐漸配合這個“大一統”。
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荀子,你會發現這個人很有意思:他一會兒講“法先王”,一會兒講“法后王”。很多人覺得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,其實一點也不矛盾。“法后王”就是承認皇權專制“大一統”;而“法先王”則是我在后面要講的歷時范式背后的“共時模型”,那是儒學的一套原理,即不是其“法”,而是背后的“其所以為法”。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思想層面,而統一于儒學之中、荀子思想之中。
所以,學界有一個說法,叫“陽儒陰法”,或者叫“儒表法里”。漢武帝之前自不消說,皇家覺得儒家那一套沒用,要靠“黃老之道”;但是后來為什么又把儒家加上去了,甚至有所謂“獨尊儒術”?這說明儒家、道家和法家在思想上確實是有關聯的。我以前有這方面的文章,談的是《商君書》,講儒、法之間的關聯。 當然,我討論的不是什么“師承關系”。這一點不重要。重要的是要看這個時代的趨向和脈絡。漢代屬于皇權帝制時代的前期。玄學興起之前,從戰國末期一直到漢代,包括荀子、韓非子、董仲舒,整個的思想形態都在走向“思想大一統”,這是他們的共同點。在這個時代背景下,荀子的地位很高,形成了荀學的第一種詮釋范式,也就是專制主義范式。
接下來是玄學、佛學的興起;再接下來就是帝制時代內部的時代大轉換,即從帝制時代前期到后期的轉換,也就是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所講的“唐宋變革”。我不知道各位對“唐宋變革”是否熟悉。當然,內藤湖南的講法,很多具體的說法我不一定同意。但是,他敏感地注意到了,唐宋之際或者兩宋之際是一個時代的轉換。這個轉換的意義是什么?我們來看西方社會和中國社會的第一次大轉型,都是轉向帝制時代:中國轉向的是秦漢帝國,西方轉向的是羅馬帝國?!疤扑巫兏铩本拖喈斢谖鞣降牧_馬帝國的解體,后者隨之進入了真正意義的“封建”時代,頗似西周的“封建”。中國的“唐宋變革”實際上也是在醞釀這個格局,但是我們知道,中國后來的歷史走向不是這樣,而是皇權的進一步加強,專制的進一步鞏固。其實,帝制時代前期雖然也是“大一統”的,但還不是那么專制;到了后期,從明代開始,就特別專制,清代是頂峰,乾嘉時期是最專制的時候。
這個時候,你會發現一個問題:荀學反而被冷落了。大家可能覺得這里有個矛盾,因為按照我剛才的判斷,荀學的第一個詮釋范式是專制主義范式。既然如此,唐宋之后是專制的強化,為什么不用荀學呢?其實,從宋明新儒家一直到牟宗三先生,他們對荀學的排斥是有道理的。這個道理在哪里?到宋代,重新崛起的儒學,其實還有一個維度,那就是要和專制權力抗衡,所以另樹“道統”,并且強調“道統高于政統”。但是,像荀學那樣的儒學,和皇權專制主義捆綁得太緊。正因為如此,儒家這個時候才另辟蹊徑,將荀子打入“另冊”。
當然,荀子本人的思想是很復雜的。例如“隆禮重法”,佐藤教授剛才對荀子的“禮”與“法”做了一個切割;其實,在我看來,荀子的“隆禮”與“重法”是完全一致的。從“隆禮”的角度來看,不管怎么講,都得承認荀子是儒家;從“重法”這個角度來看,荀子確實跟法家、跟后來的帝制時代關系很深,但他所說的“法”并不等同于法家所謂“法”。再者,荀子的思想還有其他的維度,我后面會講到。
?。ǘ┸鲗W的第二個詮釋范式:啟蒙主義范式
荀學的第二個詮釋范式,就是啟蒙主義范式。荀學的第二次興起,和中國社會的第二次大轉型有很大的關系,那就是中國“內緣性的現代性”的興起。 中國內緣性現代性的興起,研究得比較多的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界,他們將它追溯到明清之際的“早期啟蒙”。其實遠不止是明清之際,還可以追溯得更遠,比如剛才談到的“唐宋變革”。 這和歐洲是一樣的。歐洲的現代性發軔,是在歐洲中世紀的中段,也就是我剛才講到的羅馬帝國解體以后進入封建時代。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,《大憲章》(Magna Carta)就是在歐洲中世紀的中期出現的。而在中國,與之對應的就是“唐宋變革”的時代。宋代儒學其實已經具有現代性觀念的因素;到了陽明后學那里,那更是不消說了;接下來,才是明清之際的啟蒙思想;再接下來,就一步步走到了近代的社會革命,這就形成了荀學的新的詮釋范式的大背景。
對于荀學的啟蒙主義詮釋范式,我的歸納可能并不完全,主要是兩個方面:
一個維度是倫理學政治哲學方面。這跟荀子的人性論的討論有關?,F代性觀念的興起,對于人性有一種新的認識。我們知道,歐洲的近代啟蒙,就是基于某種意義上的“自然狀態”、某種意義上“性惡論”。荀學詮釋的這個維度,即荀子的性惡論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,直到今天,仍然有一些學者在極力闡發。
另外一個維度是知識論方面。這是一種經驗主義的知識論。我這個概括,有人不一定同意,但是很多學者都是這么概括的,包括余英時。這是以前的傳統儒家所沒有的。傳統儒家的心性論,主要是先驗主義的東西。荀學的經驗主義心性論,可以為知識論奠基。 這是現代意義的“為科學奠基”。
這就是荀學的第二種詮釋范式,即啟蒙主義范式。但是我們知道,新文化運動以來,不僅荀學,整個儒學都衰歇了,這種狀況幾乎貫穿整個20世紀,現代新儒家只是在哲學領域發揮影響。
(三)荀學的第三個詮釋范式:威權主義范式
近些年來,荀學又熱起來了。這些年的荀學熱,除了那種與現實無關的純粹的學術研究之外,具有現實關懷的研究,背后的問題意識也是不同的,前面兩種詮釋范式都還存在。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,今天的荀學研究當中,出現了第三種詮釋范式,那就是威權主義范式。
從政治哲學的角度看,威權主義(authoritarianism)既不是原教旨的古代專制主義,更不是現代性的啟蒙主義;但它確實是一種普遍的現代現象:縱觀近代以來的世界歷史,一個族群的現代轉型,都會經歷威權主義,幾乎無一例外。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,出現了荀學的威權主義詮釋范式。這是一種很值得去研究、審視的現象。
三、荀學的共時詮釋模型
我剛才講了荀學的三種歷時詮釋范式,這個時候我們就可能發現一個問題:它們看起來是互相矛盾的,那么,荀子的思想是怎么把它們容納起來的?同樣一個荀子的思想體系,怎么會引出截然不同的東西來?
這就要回到我開始的時候提到的那本書《中國正義論的形成》。那是一本專著。其實,在那之前, 2013年,我還出版了一本關于“中國正義論”的文集《中國正義論的重建》,其中有一篇就是研究的“荀子的社會正義理論”。這個文集,后來在英國出了一個英文版,是2016年出版的。
我提到這兩本書,是想說明:不只是荀學,不只是荀子的思想,整個儒學都是能夠穿透歷史時空的。面對不同時代,不同生活方式,不同社會歷史條件,儒學可以做出回應現實問題的不同的理論建構。究其原因,是因為它們背后有一套一般性的儒學原理。這套原理,我把它叫做“中國正義論”,也可以叫“儒家正義論”,也可以叫“中國古典制度倫理學”。
我的朋友都知道,我做“中國正義論”的理論建構,是要撇開儒學歷史上的那些歷時性的具體內容,而揭示它們背后的一套普遍原理;這套原理,可以對不同時代的問題做出不同的反應。 例如,20世紀的現代新儒家,他們講“科學與民主”,中國古代的儒家哪里有這樣的東西???這完全是接著新文化運動在講。更何況21世紀的新儒家,思想更加駁雜,所談的很多東西,古代更是沒有的。 但是,他們仍然是儒家,他們的學術仍然是儒學。所以,關鍵是要抓住各種儒學派別背后的一套共通的超越時空、超越歷史的原理。
這套原理,我在這里只能簡單地講講,那就是“仁→義→禮”的結構性原理。所謂“禮”,就是一個時代的社會規范建構及其制度安排。前面談到的三種詮釋范式,就是這個層面的問題。這是歷時的、變動的層面。但是,這種變動的背后,卻有不變的東西,那就是“仁→義”的觀念結構。所謂“義”,包括正義論當中的兩條正義原則:一是正當性原則;二是適宜性原則。正當性原則是說:社會規范及其制度的建構,必須出自仁愛的動機,即超越“差等之愛”而追求“一體之仁”;這就是“仁→義(正)”的結構,即孟子所說的“義,人之正路也”。而適宜性原則是說:社會規范及其制度的建構,必須適應不同時代的基本生活方式;這就是“仁→義(宜)”的結構,即韓愈所說的“博愛之謂仁,行而宜之之謂義”。
回到荀子的思想,我是想通過荀子的社會正義論,來揭示為什么在不同歷史條件下,會出現荀學的三種不同的詮釋范式。這是因為荀子有一套上述的一般性的原理,也就是我所說的“共時模型”。限于時間,我這里就不展開講了。
我就講到這里吧。謝謝!
編輯:張曉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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