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語天然萬古新
來源:大眾日報作者:于國鵬 2024-09-18 09:20
“月窟秋清桂葉丹。仙家釀熟水芝殘。香來寶地三千界,露入金莖十二盤。
天澹澹,夜漫漫。五湖豪客酒腸寬。醉來獨跨蒼鸞去,太華峰高玉井寒。”
這是元好問在聊城寫下的一首《鷓鴣天·月窟秋清桂葉丹》。當時正逢中秋,月朗風清,詩人雖身陷困窘中,但面對此良辰美景,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飄飄欲仙的遐思。
元好問是金末元初的大文學家,雖非山東人,但與山東有特殊的緣分。齊魯文化也對他的詩歌創作理念和文學批評觀念產生了顯著影響。他曾游歷山東許多地方并留下豐富的作品。作為一位非常有見識的文學批評家,他的評論眼光獨到犀利,《論詩》絕句三十首極富理論創見。
生活雖苦“粗識瓢飲樂”
元好問,字裕之,號遺山,著有《遺山集》。另外,還編有《中州集》等,對金代文學及文獻的保存與傳播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。
元好問于1190年出生于太原秀容(今山西省忻州市),1257年去世。少有才名,但開初幾次參加科考屢屢不中。興定五年即1221年,考中進士,因故并未參加選任。后又以宏詞科登第,方正式就選。
他曾“從仕十年”,其間“三為縣令”,一直官至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。
金亡后,他一度被羈管居住,終不再出仕,歸家筑野史亭,以著述自任。
元好問與山東的緣分很特別。幼年時,曾隨叔父元格到掖縣(今山東萊州)赴任。金將亡,曾被押送至聊城,之后,被羈管居住在那里近兩年,又移居冠氏縣(今山東冠縣)四年。游蹤遍及濟南、泰安、曲阜等地,寫下了《濟南行記》《濟南雜詩》《東游略記》等一大批贊美齊魯風光的名篇佳作。
他被羈管居于聊城的經歷,與遭遇時局巨變有關。安徽師范大學教授胡傳志在《元好問的聊城新變》一文中介紹,金哀宗天興二年(1233)四月,汴京城破,元好問出于對家人安全及個人前途考慮,“瞑目就束縛”。五月三日,被蒙古士兵羈押,從開封城郊的青城出發,北渡黃河,進入山東境內,被羈管于聊城,在那里生活了22個月左右。蒙古太宗七年(1235)二三月間,移居相鄰的冠氏縣。
胡傳志認為,不足兩年的聊城歲月,是元好問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期,出現了諸多新變。此時,元好問由金王朝官員淪為“南冠”,也就是囚犯,但是,他的詩人身份得以進一步凸顯,繼續創作喪亂、哀悼、思鄉等題材的詩歌。同時,元好問作為文化人,開創性地搜集和整理金代文獻,熱衷品鑒詩詞、書法,邁上了“一代宗工”的發展之路。
在《學東坡移居八首》(其三)一詩中,元好問這樣描述在聊城的生活:“壬辰困重圍,金粟論升勺。明年出青城,瞑目就束縛。毫厘脫鬼手,攘臂留空橐。聊城千里外,狼狽何所托。諸公頗相念,余粒分鳧鶴。得損不相償,抔土填巨壑。一冬不制衣,繒纊如紙薄。一日僅兩食,強半雜藜藿。不羞蓬累行,粗識瓢飲樂。敵貧如敵寇,自信頗亦愨。兒啼飯籮空,堅陣為屢卻。滄溟浮一葉,渺不見止泊。五窮果何神,為戲乃爾虐。”
從詩中看,他在聊城的生活是非常清苦的,好在有聊城“諸公”朋友們的照顧接濟,送來糧食供給一家老小生活。但是,僅靠這些接濟還是遠不足用,頗似“抔土填巨壑”一般。一天只吃兩頓飯,用野菜熬湯羹。冬天寒冷,也置辦不起厚衣服。生活非常艱苦,元好問的情緒還是比較樂觀的,自稱體會到了孔子贊賞顏回“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”的那種樂趣。
這種樂觀精神應該是發自內心的。我們開頭提到的那首詞《鷓鴣天·月窟秋清桂葉丹》,就是他到聊城一年后寫的。雖遭遇亂離,內心憂痛,但是,在中秋之夜,望見月明,逸興遄飛,他還是禁不住飄飄然心生凌云登仙的向往。可見,他骨子里本就不是那種頹廢消沉之人。
在聊城期間,元好問做過的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之一,就是著手編撰金代詩歌總集《中州集》。書中輯錄了217位金代詩人的詩作,并為每人撰寫小傳。他表示:“念百余年以來,詩人為多,苦心之士,積日力之久,故其詩往往可傳。兵火散亡,計所存者才什一耳,不總萃之,則將遂湮滅而無聞,為可惜也。”
顯然,他編撰此書意在以詩存人、以人存史,既有詩人之間的惺惺相惜,也體現出傳承文脈的文化擔當。
“心畫心聲”或亦作偽
元好問為當時的文壇領袖,詩、詞、文、散曲創作皆有成就。《金史·文藝傳》中記載:“(元好問)為文有繩尺,備眾體;其詩奇崛而絕雕劌,巧縟而謝綺麗。”
他在文學批評領域也有卓越貢獻,《論詩》絕句三十首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。
他的主要觀點之一就是重天然,反對矯揉造作,反對偽飾失真。
他贊賞天然之作。《論詩》絕句三十首其四說:“一語天然萬古新,豪華落盡見真淳。南窗白日羲皇上,未害淵明是晉人。”這是稱賞陶淵明詩歌的。他認為,陶詩出之于“天然”,歸之于“真淳”,是古詩中的正體。
他既然贊賞正體,必然反對“偽體”。所謂偽體,也即內容言行不一,名不副實,形式矯揉造作、無病呻吟的那一類作品。他認為潘岳的《閑居賦》即屬此類偽體。
在《論詩》絕句三十首的第六首中,元好問評論說:“心畫心聲總失真,文章寧復見為人。高情千古《閑居賦》,爭信安仁拜路塵。”他批評潘岳的《閑居賦》嚴重“失真”。
《閑居賦》是一篇什么樣的作品呢?
簡而言之,是潘岳自我標榜之作。作《閑居賦》時,潘岳已經50歲了。其時,潘岳歷經宦海沉浮,正閑居于洛陽。在這篇賦的序言中,潘岳回憶自己的仕途經歷:“閱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,八徙官而一進階,再免,一除名,一不拜職,遷者三而已矣。”從這段描述看來,他入仕30年,官職變動8次,但升遷僅3次而已。
仕途既不如意,那就視之如浮云。潘岳于是細致描述自己如何心無旁騖地享受閑居生活。
在家里,讀書行吟,“身齊逸民,名綴下士”。修筑園林,種植蔬菜,菜園里“菜則蔥韭蒜芋,青筍紫姜,堇薺甘旨,蓼荾芬芳,蘘荷依陰,時藿向陽,綠葵含露,白薤負霜”,真是一派生機勃勃。
潘岳還進一步聯想,待母痊愈之后:“壽觴舉,慈顏和,浮杯樂飲,綠竹駢羅,頓足起舞,抗音高歌。”如此與家人盡享天倫之樂。雖是閑居,反得此天趣,他感慨:“人生安樂,孰知其他。”
總之,潘岳寫作這篇賦,表達的是一種高蹈塵世的理想與志趣,展示的是一種擺脫了名利之累的達觀與灑脫。
乍看上去,這簡直就是另一個陶淵明。
但事實如此嗎?顯然不是。生活中真實的潘岳,根本不是賦里寫的這樣超脫——為了巴結權臣賈謐,他居然能夠“望塵而拜”——每次遇到賈謐的車駕,遠遠看見車揚起的塵土就下拜行禮了。
潘岳雖自稱《閑居賦》乃“心畫心聲”,但他顯然沒有說實話,賦里說的也不是真心話。
元好問批評的正是這一點。
元好問的批評很尖銳,觀點是很辯證的。他主張把“心畫心聲”和“為人”結合起來評判,以免失之偏頗。當然,其核心還是強調不能“失真”。
一旦“失真”,本應有感情的文章,就變成了無感情的文字游戲了。
編輯:董麗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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