歐明俊:學術視野中的古代文章學與史學關系
來源:光明日報作者:歐明俊 2025-04-07 11:02
通行的接受現代西方“純文學”觀念的古代散文學,局限于“文學”體系中,就散文學論散文學。而古代文章學(研究相對于韻文的所有廣義的文章),或認為僅僅屬于“集部”之學,或將其理解為純粹的寫作學或辭章學或技法學,皆是狹隘的。古代文章學本是古代“學術”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,限于篇幅,本文僅專論學術視野中的古代文章學與史學的關系。
古代文章學與史學的“交集”
蕭統《〈文選〉序》闡述選文標準時,明確排斥經、史、子,文屬于“集部”之文,文學屬于“集部”之學,將文學從史學中獨立出來,這種觀念影響廣泛深遠,但局限性是明顯的。其實,文、史本同源,先秦時,文、史混沌不分。劉知幾說:“昔尼父有言:‘文勝質則史。’蓋史者,當時之文也。”(《史通·核才》)文、史本一體,史就是“當時之文”。劉知幾認為漢代之前“文之將史,其流一焉”(《史通·載文》),將文、史不分的文章當作著史的理想追求。明胡應麟《九流緒論上》主張“史與子皆文之一體”(《少室山房筆叢》卷二十七),以文章涵蓋“史”和“子”,則從另一方面說明文章與史、子存在“交集”即重疊部分。
《漢書·藝文志》只有詩賦類,文章就在經、史、子中。章學誠認為:“自唐以后,子不專家,而文集有論議;史不專家,而文集有傳記,亦著述之一大變也。”(《章氏遺書》)集部中的“傳記”是文章,也是史著。古代“四部”本質上屬于文獻分類,其實集部本就源自史著,按現代學科分類,史部之學中就有文章學。
分立的現代學科,文章學與史學存在“交集”。通行觀念,文學抒情,歷史敘事,是自其異者而觀之,若自其同者而觀之,文章就不能敘事嗎?文章學就不能研究敘事嗎?思維不能非此即彼,不能對兩者重疊之處視而不見。
古代不少文章學家認為,優秀的史著本身即是文章,甚至是“至文”,已達最高境界。王世貞說:“《檀弓》、《考工記》、《孟子》、左氏、《戰國策》、司馬遷,圣于文者乎?其敘事則化工之肖物。”(《藝苑卮言》卷三)“圣于文”即是至文。錢大昕《〈味經窩類稿〉序》說:“夫道之顯者謂之文,‘六經’、子、史皆至文也。”歷代學者多譽稱《史記》為“至文”,宋洪邁說:“予每展讀至《魏世家》《蘇秦》《平原君》《魯仲連》傳……真天下之至文也。”(《容齋五筆》)章學誠說:“夫《騷》與《史》,千古之至文也。”(《文史通義·史德》)
古代文章學與史學有“互文性”,兩者有許多相通共享的概念范疇,如氣、風神、簡、約、奇等。章學誠《文史通義》是“文史”一體合論,此方面文章學界重視不夠,往往只單獨論文章學一個方面。
“史傳”概念始見于劉勰《文心雕龍·史傳》,《左傳》《戰國策》皆屬于“文”中的“史傳”。先秦經、史、文不分,史傳即文學即文章。《史記》被歷代文章學家視為“史傳”的典范,明茅坤的《史記鈔》,清金圣嘆評點的《第三才子書》(即《史記》)、湯諧的《史記半解》、吳見思的《史記論文》等,多以文章學標準進行解讀。湯諧指出:“文章之道有三:曰意,曰法,曰神。意之本在識,識高則意高;法之本在心,心細則法細;神之本在養,養到則神到。”(《史記半解·雜述》)他從《史記》中提煉出具有普遍意義的“文章之道”。明凌稚隆輯錄《史記評林》《漢書評林》匯集了晚明以前《史記》《漢書》的評論文獻,其中多有文學性評價。張九成說:“歐公《五代史論》多感嘆,又多設疑,蓋感嘆則動人,設疑則意廣,此作文之法也。”(王若虛《文辨三》引)他將歐陽修《新五代史》的寫法視為文章的普遍技法。
文章學不限于集部之學,歷代文章學家以文章學為標準、為本位來欣賞評價史傳的藝術性,關注的是史傳“文本”的文章學價值。史部中有大量的文章學文獻,正史代表官方觀點,尤其值得重視。不過這些文獻只是“文本”,如站在文章學立場上看即是文章學。應突破文、史分科分立疆界,觀念改變,文獻擴張,必然帶來文章學研究的創新。
古代文章學與史學的互動互鑒
古代文章學與史學互動互滲,相互借鑒。史學對文章學影響甚大,先秦經、史、文不分,《尚書》《春秋》《左傳》就是史學,皆被譽為文章之祖或古文之祖,為后世文章家取法的典范文本。南宋真德秀自稱所選“敘事”文“獨取《左氏》《史》《漢》敘事之尤可喜者,與后世記、序、傳、志之典則簡嚴者”(《文章正宗·綱目》),史傳文進入文章學體系。
歷代文章學家多強調文章以經、史為根柢。清徐秉義說:“文章之大在經、史……蓋古之作者,未有不原于經,博于史,而可以幸傳者也。”(《〈陳椒峰文集〉序》)陳玉璂說:“學者未有不通經而可為文者,又未有不博涉子、史而可為文者。”(《〈曹峨嵋文集〉序》)
《史記》對后世文章學的沾溉廣泛深遠,歷代文章學家多將其視為敘事文的典范,以其為最高標準來衡量其他文人的敘事文。如林云銘贊賞韓愈《毛穎傳》“敘事處,皆得史遷神髓”(《韓文起》卷七);蘇軾指出歐陽修“記事似司馬遷”(《〈六一居士集〉敘》)。
姚察、姚思廉父子撰《梁書》《陳書》,在駢文盛行時,以散體古文寫史論,在史學中復興古文,影響了唐代文章革新,趙翼《廿二史札記》卷九“古文自姚察始”條給予很高評價。唐初史家實際上已開中唐韓、柳文章復古的先聲。清浦起龍肯定劉知幾《史通》的文章論,指出“其言已為退之、習之輩前導也”(《史通通釋》)。史學作為文章學的資源,文章學家自覺接受其影響,如柳宗元自陳寫文章“參之《太史公》以著其潔”(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)。
劉知幾強調:“史有三長:才、學、識,世罕兼之,故史才少。”(《新唐書·劉知幾傳》)陳澧指出:“昔人謂史家有三長:學也,識也,才也。澧嘗論之,以為文章家亦然。無學則文陋,無識則文乖,無才則文弱而不振。”(《鄭小谷〈補學軒文集〉序》)應重視文章學與史學的共享概念范疇。
文章學作為史學的資源,對史學的影響也很大。六朝及唐初史學家多為文章家,喜以駢文的華麗辭藻撰寫史著,形成“以文衡史”風氣,裴子野撰《宋略》,即被蕭綱譏笑文采不足:“裴氏乃是良史之才,了無篇什之美。”(《與湘東王書》)《晉書》文滲于史,趙翼說:“當時史官,如令狐德棻等,皆老于文學,其紀傳敘事,皆爽潔老勁,迥非《魏》《宋》二書之比。”(《廿二史札記》卷七《晉書》條)
劉知幾指出魏晉以來史著語言“對語麗辭,盛行于俗”(《史通·雜說下》),批評“大抵皆華多于實,理少于文,鼓其雄辭,夸其儷事”(《史通·論贊》),認為影響了史著的真實性,不滿史著多載憑虛之文,“非復史書,更成文集”(《史通·載文》)。劉知幾認為以文章標準要求史家撰述,偏離了史學之道。他的尖銳批評,正說明了文章學對史學的影響。歐陽修的《新五代史》典型體現了中唐“古文運動”以來古文家趣味對史著撰寫的影響,是文章學影響史學的典型。
元代李淦《文章精義》說:“文有圓有方,韓文多圓,柳文多方。”章學誠將史傳文的風格劃分為“方以智”和“圓而神”兩類,主張“體方用智”“體圓用神”(《文史通義·書教下》)。可見古代文章學概念范疇對史學的影響。
文章學與史學相互影響,兩方面都應重視,特別應反思單向度地重視史學對文章學的影響,而輕視甚至忽視文章學影響史學。
史學本位的古代文章學
“文本于史”觀念源遠流長,班固說“然自劉向、揚雄博極群書,皆稱遷有良史之材,服其善序事理,辨而不華,質而不俚,其文直,其事核”(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),將《史記》史傳文的素樸之美視為理想的文章風格。范曄稱贊“固之敘事,不激詭,不抑抗,贍而不穢,詳而有體”(《后漢書·班固傳》)。《后漢書》以來,正史中的“文苑傳”“文學傳”,一部部連接起來,便成為相對獨立的、獨特的文章學史譜系。
劉知幾《史通》的《論贊》《載文》《言語》《浮詞》《敘事》等篇,皆論文章學。《史通·敘事》說:“夫國史之美者,以敘事為工;而敘事之工者,以簡要為主。簡之時義大矣哉……然則文約而事豐,此述作之尤美者也。”他將“文約而事豐”作為史傳文敘事的標準。他心中理想的敘事是“文而不麗,質而非野,使人味其滋旨,懷其德音,三復忘疲,百遍無斁”(《史通·敘事》)。
章學誠自信地稱所著《文史通義》,“諸知己者許其可與論文”(《又與朱少白書》)。他指出:“左丘明,古文之祖也,司馬因之而極其變;班、陳以降,真古文辭之大宗。”(《與汪龍莊書》)文史關系,他強調“古文辭而不由史出,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”(《文史通義·文德》)。他主張史為本,文為末:“文辭有工拙,而族史方且以是為競焉,是舍本而逐末矣。以此為文,未有見其至者。”(《文史通義·史德》)他強調“古文必推敘事,敘事實出史學”(《上朱大司馬論文》)。章學誠說:“史之賴于文也,猶衣之需乎采,食之需乎味也。”他強調:“夫史所載者事也,事必藉文而傳,故良史莫不工文。”(《文史通義·史德》)注重文、史一體,史學需要文章學。章學誠的文章學以史學為本位,用史學統括文章學。
古代史學家眼中史學本位的文章學,強調文章的敘事性、紀實性、真實性、客觀性與藝術性、審美性的統一,文章學是史學寫作學或辭章學、技法學,文章學從屬于史學,是史學整體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,這與文學本位的文章學有明顯區別。史學本位的文章學是對文章本質精神的一種獨到認識,有不可替代的價值,至少應作關聯性研究。
傳統主流“大文學”觀念下的文章學自有其歷史合理性,獨具民族文化特色,應激活其內在文化生命力。要深刻反思當下古代文章學研究疏離史學和學術體系之弊,還原被肢解的古代文章學“全體”,揭示被遮蔽的真相,注重歷史語境和學術大視野,重新建構傳統文章學體系,提升古代文章學研究的學術內涵和理論品格。
(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)
編輯:張曉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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