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識孔子的“憤”與“樂”
來源:中國社會科學報作者:周景耀 2024-11-04 11:02
如何理解孔子的“憤”與“樂”?從《論語》中的一段對話說起。
“葉公問孔子于子路,子路不對。子曰:‘女奚不曰,其為人也,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云爾。’”(《論語·述而》)
“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”可以說是《論語》中最廣為傳誦的句子之一,關于這句話的理解也較為統一,少有人提出不同意見。今粗陳一孔之見,以就教于方家。
“好學+快樂”的解釋模式
關于“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”,一般認為體現了孔子的好學精神與快樂狀態。
“好學”的解讀模式大約始于漢代,司馬遷在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中明確將“學道”與“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”統合而論:“葉公問孔子于子路,子路不對。孔子聞之,曰:由,爾何不對曰‘其為人也,學道不倦,誨人不厭,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’云爾?!敝镣韽乃未_始,“好學+快樂”的闡釋模式漸成共識,并且宋儒將“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”視為一個具有內在關聯的整體進行思考,以朱熹“未得”“已得”說為代表。他說:“未得,則發憤而忘食;已得,則樂之而忘憂?!彼稳逯摶疽幎诉@句話的解讀路徑。錢穆承襲朱熹指出:“此章乃孔子之自述。孔子生平,惟自言好學,而其好學之篤有如此。學有未得,憤而忘食;學有所得,樂以忘憂。”除了以“學”為關捩,在“未得”與“已得”的框架內進行理解,尚有“嗜學”“樂道”之論,如劉寶楠:“‘發憤忘食’者,謂好學不厭,幾忘食也;‘樂以忘憂’者,謂樂道不憂貧也?!睙o論是作為“好學+快樂”的模式論之,還是在“嗜學”“樂道”的框架內進行討論,所論皆由實向虛,由讀書悟道,指向優入圣域的超凡境界。
宋儒對于好學之篤與樂以忘憂乃“純亦不已”之圣心發用的理解,以心性、義理的體悟為關鍵,構建出一種具有道德形而上學意味的闡釋理路,深化了“好學”的內涵,呈現出獨特的思想面向,但此模式也在獲得普遍接受的情況下,簡化了孔子的思想。與由“好學”而優入圣域的理解模式不同,唐宋之前此模式尚不多見。鄭玄認為孔子之憤與樂在于“堯舜之道”與“六藝之文章”,但對于“樂”的認識,已經有“快樂”的意思了。李充指出,這是夫子“抗論儒業,大明其志”的體現,但未明確“儒業”為何。這為我們的討論留下了空間。
禮樂視域中“憤”與“樂”
若將葉公與孔子的問答置于語詞訓釋、歷史場域、孔子之志等視野內進行考察,會得出不一樣的看法。
語詞訓釋是進入孔子思想世界的首要工作。人們通常將“憤”解為“發憤”,與好學聯系在一起,彰顯一種向上的積極情緒。問題是,孔子所發之“憤”一定與學習有關嗎?逐字來看,“發”本義“放箭”,《說文》:“發,射發也?!币隇樯l、產生、抒發等義?!皯崱?,《說文》:“憤,懣也。”本義為一種忿怒充塞、郁積不滿的情緒。“發憤”二字連說,意義由發憤好學一變為孔子內心郁積(生發)著許多不滿情緒,志意憤盈,以至忘記飲食。結合孔子所處歷史狀況及其所欲踐行之“儒業”,這種理解要比好學的理解切實。若孔子生活的時代禮不崩樂不壞,周天子德配天下,諸侯各安其位,沒有紛爭,他也就不會整頓魯國國政不成,又累累若喪家犬而奔走于列國之間,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以求天下太平。但孔子的努力在諸侯爭強的大勢面前成效不大,眼見天下動蕩日劇,他自然憂憤有加寢食難安,“憤”和“憂”在孔子本為一事,皆由現實中令人不安的境況引發。加之他時處吳楚爭戰前沿,一度厄于陳、蔡之間,“絕糧七日”,時局如此,艱難如此,如何不憂不憤?意識到這一點的不乏其人。黃侃云:“孔子慨世道之不行,故發憤而忘于食也?!眲⒎甑撜J為:“吳、楚猾夏,亂賊接踵,所以憤也?!笨鬃铀皯崱闭咴谟诘乐恍?、禮樂不興,故解為憤而好學,同孔子彼時遭際與心情不是很切合。
孔子之憂憤,源于現實之禮崩樂壞及其志在重建禮樂秩序而不能。現實之憂憤以及解決憂憤的努力伴其一生,若“發憤忘食”指向的是現實困境引發的不安狀態,“樂以忘憂”則是提出解決困境的方案,即重建禮樂秩序,使天下重歸禮治與和諧。是故,處于禮樂敗毀之際的孔子,學有所得自然可樂,而所學之道不得踐行,只會加深他的憂憤,不會讓他更開心。那么,“樂以忘憂”便是“禮樂使之忘憂”,只有這樣才能理解孔子“忘憂”之所指,而這與通常理解的開心、快樂義迥然不同。
為了夯實我們的論述,再來看“樂”。放到“禮樂”層面,“樂”不僅指樂器、樂曲,更是社會規則和儀范的象征,是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。對于“進太廟每事問”、艱難困厄之際仍弦歌演禮不輟的孔子,其根本關懷是建設一個禮樂振興、規范有序的社會,因此禮樂是《論語》的根本性議題,其他議題皆緣此展開?!墩撜Z》中“禮”出現75次,“樂”出現48次,其中“禮樂”并用9次,其他39處“樂”大抵可分三類:一指音樂,二是作為禮樂制度之“樂”,三是快樂,前二者可統歸于禮樂。這樣來看,《論語》中“樂”主要指禮樂和快樂,而快樂并不是純粹的情感體驗,多與禮樂有關,如“夫君子之居喪,食旨不甘,聞樂不樂”等。所以,《論語》所言之“樂”,只是“禮樂”一事,后世的理解弱化了“禮樂”的維度,偏于從情緒體驗進行理解。對語境、禮制等因素的忽視,導致對《論語》中未明確交待是禮樂之“樂”的認識出現誤差,如以下名句中的“樂”,便是常從愉悅、快樂情緒方面進行理解的例證。
子貢曰:“貧而無諂,富而無驕,何如?”子曰:“可也。未若貧而樂,富而好禮者也?!保ā墩撜Z·學而》)
子曰:“賢哉,回也!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賢哉,回也!”(《論語·雍也》)
子曰:“飯疏食,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。不義而富且貴,于我如浮云?!保ā墩撜Z·述而》)
芬格萊特認為解讀《論語》,不可將“仁”“德”等術語心理學化,它們是孔子對大眾生活和世俗世界考察的體現,都與“表示‘意志’‘情感’和‘內在狀態’的語言無關”。這些術語的“心理的、主觀的用法是一種后起的產物,受到“佛教注釋很深的心理學偏見以及譯者西方的、古希臘—基督教視野這兩方面的影響”。傳統對“樂”的認識,也存在著“心理學偏見”的影響,若超脫偏見從禮樂視角考察孔子“樂”論,所得或更為深刻和豐富。
一個例證:“飯疏食,飲水”與喪禮
對于“飯疏食,飲水”的理解自漢代以來高度統一,用現代漢語可表述為:吃粗糧,喝冷水,彎著胳膊做枕頭,樂趣也在其中。事實上,這章的主旨沒有字面上顯示的那樣簡單,可能與禮樂有關。孔子重禮,尤重喪禮,喪禮在《論語》中出現的次數最多,直接言及者十余處,加上未直接說的就更多了。據此,我認為“飯疏食,飲水”章說的是喪禮,是死者親屬居喪時飲食居處方面的禮儀。如在《禮記》中,涉及喪禮時,“飯疏飲水”是很常見的表述。
“君之喪……子、大夫、公子食粥,納財,朝一溢米,莫一溢米,食之無算。士疏食水飲,食之無算。夫人、世婦、諸妻皆疏食水飲,食之無算。大夫之喪,主人、室老、子姓皆食粥,眾士疏食水飲,妻妾疏食水飲。士亦如之。既葬,主人疏食水飲,不食菜果,婦人亦如之?!谥畣?,三不食,食疏食,水飲?!保ā抖Y記·喪大記》)
“故父母之喪,既殯食粥,朝一溢米,莫一溢米;齊衰之喪疏食水飲,不食菜果;大功之喪不食酰、醬;小功、緦麻不飲醴酒。此哀之發于飲食者也……父母之喪,居倚廬,寢苫枕塊,不說絰、帶。”(《禮記·間傳》)
《儀禮》中言及喪禮時,如此表述也很常見,這表明人君以下死者,喪葬時皆有“疏食水飲”之禮,居則“居倚廬,寢苫枕塊”,以示哀之發于飲食、居處者也。文本的高度相似,或可證《論語》中的“飯疏食,飲水”說的是居喪期間飲食、居處的禮儀;“樂亦在其中矣”,意謂喪禮蘊含在“飯疏食,飲水”的做法之中。
這種解讀的問題在于,與此章后半段“不義而富且貴,于我如浮云”兩不相合。筆者認為后半段極有可能本為獨立一章,后人有意將二者合而為一,如此有利于構建一種富貴—貧賤的模式,以凸顯孔子安貧樂道的圣人形象。即便后半段言及富貴,但疏水曲肱就一定是貧賤生活的體現嗎?貧、富的二元模式能否建立起來呢?以孔子之人格境界,無論處境如何,皆“無入而不自得”,沒有必要刻意設置富貴、貧賤的二元模式。貧、富無非一種生活形式,本無好壞,若不講禮儀規矩,不行正道,在孔子眼里,無論貧、富,皆不足道。所以當子貢問孔子“貧而無諂,富而無驕”的表現如何時,他才會說那樣雖然不錯,但“未若貧而樂,富而好禮者也”??鬃拥臉藴手挥幸粋€:是否合乎禮樂規范。
如此論之,身居陋巷,人不堪其憂也不改其樂的顏回,事實上和他的老師步調一致,他對天下的關懷(憂)與對禮樂之道的尊奉不會因處境的變化而變化,無論身處富貴,還是貧賤,他都會心憂天下,踐行禮樂之道。也就是說,“人不堪其憂”乃是顏回本人之“憂”,憂天下混亂,禮樂不興;“回也不改其樂”之“樂”乃是踐行禮樂之“樂”,這就與孔子的“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”同符合契了。如此一來,“孔顏之樂”也便落到實處。在“禮樂”的視野內,孔子之“憤”與“樂”得以更切實的呈現,其思想之張力與現實感亦因之而彰顯。
(作者系寧波大學中國古典學研究院副教授)
編輯:宮英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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