經濟與哲學的聯姻:從孔子、康德與韋伯的誕辰談起
來源:澎湃新聞客戶端作者:呂冰洋 2024-11-14 09:25
對思想史而言,今年是個特殊年份,分別是儒家圣人孔子誕辰2575周年,德國哲學家康德誕辰300周年,德國思想家馬克斯·韋伯誕辰160周年。
圍繞經濟和哲學,他們神奇地有著共同關注的話題,且是那種本源性的話題。在他們誕辰之際,如果“起君于地下”,讓他們坐在一起開一個研討會,相信一定會有激烈的思想碰撞。碰撞的結果,至少能回答一個重大問題:中國文化何以可推動中國經濟發展?
文化的核心是哲學,經濟學和哲學是社會科學兩大學科,向來交集較少。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迅速發展,催動了中國經濟研究的繁榮,在此期間涌現了諸多經濟流派,經濟分析日益偏重數理和統計分析方法,它們看似更客觀、更精確,這與哲學那種講究抽象和玄思的風格大相徑異。經濟學和哲學,各自在自己的軌道奔馳,雖然兩邊陣營偶有人試圖借鑒對方學問,但是總體而言,雙方交流甚少,可謂“盈盈一水間,脈脈不得語”。
中國哲學是中國文化的核心,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需要建立在文化傳承的基礎上,其根本是要建立在中國哲學基礎上。現代文明的基礎是物質文明,經濟學作為推動物質文明進步的最重要學科,在邏輯上需要從中國哲學中汲取更多的營養。而哲學關注人的生存和發展,必然要關注人和社會的經濟狀態。貫通經濟學與哲學最為杰出的思想家是馬克思,他的經濟理論處處體現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思想。而中國經濟和中國哲學除了體現出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之外,還在許多方面具有濃厚的中國特色。因此,在當前,中國經濟學和中國哲學的聯姻是理所當然、勢所必然的!
如何聯姻呢?打開這個話題恰好可從孔子、康德和韋伯說起。
先談韋伯(1864—1920)。韋伯是現代西方一位極具影響力的思想家,他的研究領域涉及經濟、社會、歷史、政治、哲學、宗教等諸多領域,并有大量著作問世,我們這里談他的兩本名著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《儒教與道教》。
在他的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一書中,探討的問題是,資本主義為何能從西方文明中孕育和發展起來?經濟學家對這個問題有諸多解釋,而韋伯獨辟蹊徑,選擇從宗教倫理對人的經濟行為角度研究。他認為,新教中所蘊含的倫理如節儉、勞動、重視財富積累、強調紀律等,正是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精神力量,由此推動西方資本主義發展。韋伯以獨到的眼光解釋了西方資本經濟發展背后的文化作用,該書業已成為經典之作。
但韋伯沒有收住筆,他把目光投向了東方中國。他仍采用他開創的宗教社會學范式來剖析中國,1915年,他寫成《儒教與道教》一書,書中要回答的問題是:中國為什么沒有出現西方那樣的資本主義?他的結論是儒家缺乏超越性追求,儒家思想本質上是適應世界秩序和習俗的俗世道德倫理,無法發展出適應于現代理性經濟的資本主義職業人。然而,事實卻與韋伯的判斷相反,二戰以后,經濟發展最快的國家和地區恰恰集中在同屬儒家文化圈的東亞,為此,學術界開玩笑說韋伯是“最偉大的外行”。
然而,盡管事實上證明韋伯錯了,但是并不能說在理論上說服了韋伯。韋伯開創的研究范式是:文化影響道德,道德影響經濟倫理,經濟倫理影響經濟行為。要讓韋伯信服,就要從道理上說明,儒家文化是否具備有利于經濟發展的道德和經濟倫理?如果具備,為什么?要回答這個問題,就涉及道德問題。
道德和功利,是指引人們行為的兩大重要因素。經濟學鼻祖亞當·斯密一開始就思考這個問題,他的兩本著作《國富論》和《道德情操論》,分別研究人的自利行為和道德行為。后世經濟學家拋棄了道德因素,經濟學根基奠定在人的自利基礎上,即所謂的“理性人”,這實際上是捆住了經濟學重要的一條腿——道德之腿,而由“自利”這條腿單跳前行,這一跳,就是三百年。當代部分經濟學家試圖在經濟學中引入道德因素,如利他、互惠、追求平等,即所謂的社會偏好,并且多以實驗經濟學方法進行分析。不過,以實證方法來探求道德,實在是有鐵拳打到棉花、有力發不出的感覺。為什么?因為它是以經驗解釋先驗,以形而下解釋形而上,以現象解釋本體,有本末倒置之感。這其中的道理較深,涉及道德的起源問題。
這就要回到康德(1724—1804)。康德是德國偉大的古典主義哲學家,他關于道德的研究發人深省。康德認為,道德分為他律道德和自律道德,他律道德是不遵守就會受到外界處罰,而自律道德是不遵守就會良心不安,對人們的行為影響最深刻的是自律道德。自律道德法則不能從經驗建立,不能從范例引申,不能從人的偏好推演,更不能來自上帝,它只能來自人的“自由意志”。自由意志是人的意志所自律的方向,這樣的意志是純善的意志,是純正的意志,也是最道德的意志。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總結康德的論證思路是:由道德法則的普遍性與必然性逼至意志的自律,由意志的自律逼至意志自由的假定。
不幸的是,康德窮追至此,無法進一步說明自由意志的來源,他只能假設當該如此。因此牟宗三一針見血地指出,康德并未真正建立“道德的形而上學”,只是建立起“道德的神學”!那么,超越經驗層面,真正闡明道德的起源及價值在哪里?是儒家學說,是孔子(公元前551—前479)。
儒家是成德之教。儒家的道德并非如韋伯所說的俗世道德,而是以道德通本體,以道德通無限:道德源于自本體,故“肫肫其仁,淵淵其淵,浩浩其天”;道德即是中庸之道,即是圣賢之道,故“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”;道德承載萬有,故“君子以厚德載物”;道德含生生之機,故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;道德富含創造性,故“富有之謂大業,日新之謂盛德”;道德是人生之所必需,故“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”;道德人人可達,故“仁遠乎哉,吾欲仁,斯仁至矣”……儒家成德之教即是內圣之道,道德秩序即是宇宙秩序。儒家這樣精深的義理,自然不為韋伯所理解,他以“儒教”稱儒家,誤認為中國有西方基督教那樣的宗教及影響,這正體現出他對中國文化的隔膜。
儒家以德為本的文化對人們的行為產生極大的規范性,由此影響人們的經濟行為。儒家主張“疾敬德”,表示完善道德一刻也不容遲緩。中華文化價值系統所闡述的經濟倫理體現為自律道德,其對人的經濟行為產生很強的規范性。經濟行為充滿了利益的計算,也是最考驗人們道德的領域。儒家反復辨析義利關系和德財關系,告訴人們“仁者以財發身,不仁者以身發財”,在儒家文化影響下,人們如果做了見利忘義、損人利己之事,那么就會感受到良心不安和折磨。為此,人們在經濟活動中,常存在一個省察意識,不敢欺于暗室,如同仁堂門口對聯所示“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,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”,這種精神可以說自古至今比比皆是。
儒家文化中所蘊含的經濟倫理非常有利于經濟發展。如業精于勤、革故鼎新、君子誠之為貴等,會鼓勵人們勤儉工作、積極創新、互相信任等,都是現代經濟學所揭示的有利于經濟增長的因素。中華文化推崇的君子型人格是勤儉、好學、深思、誠實、敬業、樂群,這些品德內嵌于人的價值觀中,已成為人們的自律道德,這些經濟倫理為中國人以及東亞文化圈里的人所普遍接受,使其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持久而強勁的動力。
踐仁知天,取義成仁,見利思義,這些成語都是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,仔細推敲,可以發現一字一學問,一字一境界,它的內涵極為豐富而深刻:“天”對應著本體,而本體問題是哲學的核心問題;“仁”對應著道德哲學,且此道德哲學屬于源自本體的哲學;“義”是符合仁的行為,它對應著倫理學;“利”對應著經濟學。“天—仁—義—利”,從形而上到形而下,從正德到利用,從哲學到經濟學,它簡明扼要地展現了儒家文化何以可推動經濟發展的邏輯,即“內圣”開“外王”的邏輯,也說明中國經濟與中國哲學聯姻是必然的。
如果康德明白儒家道德學問,那么他一定會感嘆,儒家成德之教是真正建立起“道德的形而上學”。如果韋伯真正明白了儒家文化中的經濟倫理,我想他一定會放松他那標志性的緊鎖的眉頭,而心悅誠服地說:yes, yes!如是,如是!
(作者呂冰洋為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財政系主任,教授,著有《央地關系:寓活力于秩序》《走向現代財政:“國家治理財政”視角》等。)
編輯:董麗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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